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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州铁成错

2

 

“母亲!”

萧景琰侧过头,脸色忧急地看着伏在地上的静妃。

静妃却没抬头,她光洁的额头抵着手背,发上的珠钗压着青丝不动丝毫:“妾居后宫,不识马骥已三十载。今事有倾覆之急,路途劳辛恐不让战时。景琰纯孝,不敢弃母,但生死瞬息,妾又如何敢为全性命而危社稷?!”


梁帝看着地上的妇人,神情惊诧。

以梁帝的本性论,他原也并不想带上静妃,为行军徒添包袱。况眼下唯一能力挽狂澜的人便是眼前这柔弱妇孺的亲子,留她在猎宫,更能安抚被留下的臣属们。毕竟有这位贵妃在,留在猎宫重臣便不用猜疑靖王在到达纪城后会不拼死来救。但也恰恰是因为此时他唯有萧景琰一人可倚重,才不得不顾虑这个儿子的想法,在权衡利弊之下,做出让步。但此刻……这老人像是看见了缠绕在指间的柔萝突然长出了坚韧的棱角,那温婉的声线依然宁定,却有了战场兵戈气。静妃曼声道:“望陛下将手中宝剑赐予臣妾,妾虽为女流,亦愿为陛下留守猎宫,誓死诛贼!若有幸得见陛下归来,当与众大臣一起,齐贺陛下疆图,晏清如昔!”


大帐内一时寂寂,只听得见风过衣料的沙沙声。

年近六旬的帝王摇摇俯身,一把扶起他的妃妾。那双已生出斑纹的手按在静妃肩上,手指正微微发抖。他年事已高,少有眼泪,自废太子事后,更感眼珠干涩。便是此刻,他为豪情所激,但那眼眶仍是干涸的,只两颊的肌肉弹动,昭示着这副躯体主人的情绪。

梁帝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很好,很好……朕……”

 

 

“母亲!”

萧景琰蓦地出声打断梁帝,他膝行向前,重甲磕出的声响听得人一阵膝盖发疼。萧景琰跪到静妃裙边,仰着头,他双眼已经泛红,正满脸祈求地看着亲母。 

静妃这才低头看向萧景琰。

纵岁月侵磨,仍能称得上清美秀丽的脸上一派平静。她不让不避,无声地与萧景琰对视,目光澄澄,容色坚定、严厉,胜如那日她亲口对子许诺:“不必顾忌我。”

萧景琰神色转哀,他的手揪住了母亲的长袍,怔然半响,而后闭上了眼。等再睁开时,已是面压风雪。萧景琰躬下身,头抵着静妃的衣裙,咚咚地磕了两个头,未等尽完全礼,他就忽地站了起来。

萧景琰神色冰冷地环视大帐,他的目光在一干重臣身上扫过,只蒙将、言侯、沈追等寥寥数人抬头。 

“三日。”

萧景琰回视静妃道,低沉的声音像是金石掷地。他身后日光煌煌,照在衣甲上,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,灿然若有光:“三日后,儿臣必带纪城军回营!到时,再来向母亲磕完这最后一个头!”

说完,他侧身向梁帝行了一礼,而后果断转身离开了营帐。

 

帐外,整军的鼓号呜呜地响起。

那激昂的鼓点和着嘹亮的军号远远地在这猎宫中铺成开去,声之所及,三千禁军人人肃立。这是整装的军号,鼓过三巡,大战在即。

 

 

九安山阴。

春日斜阳那黄橙橙地日光徐徐地洒落在树梢,林间山道盘盘,一队全身覆甲的军队在这聊无人迹的路上速行。隐没在乱草中的小路既陡且崎,行不了几步就有埃土成坑,走不了多远便是砾石挡道。

路况如此,饶是这从九安山猎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八百军士也走得步履蹒跚。列战英左手持戟,右手拉扯着爱马的缰绳,一边拿戟割拨开四周及膝的荒草,一边时不时地担忧回望。

这支军队连绵数里,队尾一直延伸到这苍郁树影里。他的主君在队尾押路。而这支队伍的前端,有四名精兵围拢着天子身周,带开路的士卒清道后,他们半搀半扶地引导着老迈的天子下山。

列战英有些焦急地望了望天。日头已斜得厉害,金黄的阳光照在身上也不觉得热了。他默默地推算时辰,觉得大约还有三刻的功夫,这太阳便该落山了。若天黑他们还不及走出九安山……

他正想着,前方的队伍突然停了。列战英抬头看了一眼,倒没有惊慌,这山道实在是隐蔽,几乎没有遇到敌军的可能,他把手里的长戟竖到地上,半撑着支起身子,心里猜想着应该又是天子体力不济,须得休息,这一路上已经停了两回了……

他虽然心急赶路,但对这情况也实在是毫无办法。天子的年纪摆在那里,无论如何也再难如年轻人一般负担起快速的急行军,他们这些将士能做的,不过是趁此机会好好休息,以备险情。他坐下喘了两口气,还不待额头的汗凉下来,后方就突然传来一阵骚动。列战英顿时浑身一个激灵,他抓起兵戟站起,全身戒备起来。

不是臆想中的敌情,列战英看着身后的军士迅速地分成两侧,站到路边,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,他的主君正一身重甲的快步走来。

列战英忙迎了上去:“殿下……”

萧景琰看了他一眼,没有停下。列战英快步跟在他身边,他有些担忧地伸手指了指前面,低声道:“……这天黑前,怕是走不出去了。”

萧景琰只嗯了一声,他低着头,面无表情地解着自己手臂上的腕甲,他步履如风,边走边解,时不时地将身上盔甲零碎地丢给几乎快要跟不上的列战英。

“唉?唉?”列战英手忙脚乱地接着靖王抛过来的护腕、臂甲:“殿下?”

萧景琰顷刻间就赶到了队伍前列。一脸疲倦的梁帝扶膝坐在一块清理干净的大石上,他听见声音,惊讶地回头。

“景琰?你这是……?”

萧景琰伸手将身上的重甲全取了下来,精铁锻造得胸甲压得列战英手臂一沉。萧景琰走到石前,单膝跪下,沉声道:“事态紧急,请恕儿臣失礼了。”

梁帝莫名其妙:“什么?”

他话音刚落,便看见自己的儿子突然伸过手来,解下自己肩上盔甲的系带,梁帝惊怒,喝道:“景琰!这是做什么?!”

萧景琰道:“戴着这个,待会磕到胸口,您会不舒服。”

“什……”

不等梁帝反应,他就见萧景琰蓦地拿住自己的手,返身靠在肩上,而后蹲下身。等梁帝醒过神来时,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靠在了萧景琰的背上,被他背了起来。

萧景琰侧过头道:“父皇,请抓稳些。”

说完,梁帝陡然间腾空了起来,他不得不地紧扣儿子的肩膀,俯在萧景琰背上。

 萧景琰道:“走了。”

梁帝摇摇地被负着下山。他峥嵘半生,为帝前身强体壮,为帝后养尊处优,似这寻常人家中老人负背,叫人背着走的事,确实是头一遭。他心中一时五味陈杂,只是后来确难支撑,不由地靠在萧景琰背上,真正做了一回寻常人家里的老父。

 

自靖王负起天子后,队伍行进的速度陡然快了许多,等太阳悬落天际,便已看得到山脚的坦直大道。等真到了山脚,军中不由地爆出压抑的欢呼声——这一路跋涉,他们终于走出叛军的包围了!

 

萧景琰回过头,立时有军士牵着两匹马走到身后。他半蹲下,让左右随从扶着梁帝下来,然后侍候天子上马。

此时天色已晚,梁帝花眼,半天踩不着脚蹬。萧景琰看了一眼,走到梁帝身边,一手托住梁帝的身子,一手抓住铁蹬,右手一使劲,送梁帝翻身坐上马去。

梁帝拉住缰绳,低头喘气。暮色沉郁,斜阳最后一抹霞光黯淡地挂在天边,梁帝就着这点弱光,正好瞧见萧景琰额前、鬓边一片淋淋的水光。

他心底里那属于人父的心肠被这细密的汗水浸得柔软起来,他看着这以倔强闻名,素来不晓通变的儿子,问:“累了吧?”

萧景琰头也没抬,他解下自己束袖的带子,低头为梁帝系住裤脚,不教它绞住脚蹬的牛绳:“不累。”

梁帝看着这耿直得连邀功都不会的孩子,一时间又怜又气。他朝萧景琰肩上踢了一脚,这毫无气力的一脚踢得萧景琰连眉都不曾皱下。 

梁帝道:“朕背上脚上的铁甲就有几十斤。这几十里山路,这么大个人,加上这堆铁,不累?你这是欺君,知道吗?”

萧景琰应道:“不累。”

梁帝哼了一声。

萧景琰偏头系着绳带,淡然回道:“我背得是父亲,多重都不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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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-10-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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